天上爬满了流云,像小孩嘴边淌下的黏液。满城的霓虹*澄澄的,高举的银色盾牌映出无数的太阳,太阳的汁水顺着风落到了树冠上,绿枝则长驱直入地插入霓虹当中。女人,男人,*色的皮肤从肥大的百慕大短裤中露出来,一截截肢体在单调重复地摆动,渐渐拼出汹涌人潮的模样。树张开眼睛,不知身在何方。恍惚间,一个身影像闹钟把人群荡漾开来。那是一个女孩儿,长发乌黑地披在身后,松松散散地编织着日光,待它完全融化成一面金*的旗帜,树才迟钝地停下脚步。他忍不住想伸手捞一把那金色,如同猫忍不住挠肚皮上的光斑。旗帜在风中鼓荡。过了一会儿,金色褪去,一滴水掉入海中,女孩儿消失在人群里了。树后知后觉,此时已是满面的泪痕了。记忆的匣子打开,旧日仿佛重现,她在前,他在后,她在说,他在听,白色鸡蛋花落了一地,他们小心翼翼地踩上去。那几年,他用全部包裹起女孩脆弱的自我,就像包裹起他自己。甜蜜的回忆好像月亮投入了深潭,如今仍在荒芜的湖面发着微光。忽而记起他与女孩似乎有约,在那绿意闪烁的霓虹招牌的大楼里,大门正不怀好意地向他敞开。他紧了紧喉咙,鼓足勇气推开门。晏坐在临窗的第五张桌子后面,她的面前放了一个玻璃樽,燕麦色的海洋驮着红豆的小山。树拉开椅背坐下,张开嘴又听到牙齿交战的咯咯声,只好抿住了,一言不发。是她先开口的。侍者端来了树的咖啡,混沌的雾印子在窗上收缩又舒展,忽明又忽暗。她的眼睛望下,仔细地看,有眼泪静静地渗出,在瘦瘦的脸庞前挽起了两条细细的珍珠链子,阳光斜过来时,一半是青色的,一半是紫色的。这时她已大获全胜,何况又慢吞吞地吐字:“从前是我错了,如果你愿意的话,重新来过……”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吗?“好。”他胸腔里传出晦暗的声音。空气中,有些细尘正缓缓坠下去,而他心里却有什么在熬煮,滚烫起伏。女孩小口地啜饮面前的饮料。一根唱针跳下,油润的老歌开始吟哦,每一个转音丰盈得像夏季的雨水,洗刷着空气。小金勺搅拌得咖啡当啷作响,口红膏在杯沿留下微笑的印子,意大利面根根交织缠绵,桃子气泡酒也快乐得不断冒泡泡,咕噜咕噜,唤醒躺在上面的薄荷叶。丁零零零——门推开,摇动了一个胖水母似的风铃。树走出门外,努力克制反刍,窗外乌云万里,此时却叫晴空撕开了个口子,一下子光亮了起来。金色的光长出绒毛,轻轻地拨弄,衬出女孩的脸格外的清丽,格外的清晰,从未有过的清晰——不再是背影或头发,而是泛着浅浅笑意的面庞。城市里,绿叶从霓虹中露出,像一排排牙齿,咬着脏兮兮的灯管,破敝的招牌和水泥。成片的金鱼在排水渠里游,它们从城市的这头被放生,又在城市的那头被执竿的儿童捞起,红色的大尾巴一摆,污水就溅到经过的凉鞋里。这时,夕阳像个歹徒,隔着密云冷眼打量街上的人群。天光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暧昧不清的明*与淡紫色,介于午后与傍晚之间,令人错觉还有相当长的好光景去错荡。电话铃响起,他又像狗一样跑起来。来到一间斗室,既有地下室的潮湿,又有27楼的摇摇欲坠感,大半个处在阴影中,像一块浓度75%的黑巧克力。仅有一扇落地窗拢住了大片的光明,一个庞大的身体囫囵地塞在窗框内,这让他看起来像圣父周身纹满光芒,脸庞是看不清的,然而有种慈爱的表情。是父亲吧,树猜测,虽然身形高了许多。那男人并未搭腔,只是从窗边离开,信步走到了料理台前,解开了身子软软的塑料袋,从里面取出来三四个番茄,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,一副准备煮饭的架势。树盯着看,那男人需要微微弯腰,因为料理台仅到他的腰间,他的衣服与头发都服帖,只有衣服袖子被乱七八糟地翻到大臂上,正用手轻巧地扯掉番茄的蒂子,清水流过他起皱的大手,手指尖染有淡淡的蜡*,那是长年吸烟的人才有的标志。这人不是父亲还能是谁?太好了爸爸。树满心的喜悦,话语像弹簧直接从心里跳出来,然而又有一丝恐惧,不敢向前迈出一步。您没事啊,为什么我总会梦到您去世了呢?他没有期待男人回应,但确实看见他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。于是树兴奋起来,他瞄见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台老式傻瓜相机。便迫不及待地拿起来,他说,我要看着您,抱抱您,给您拍照!男人一边笑一边躲,好像这是他和树之间的小游戏。树的心也慢慢从嗓子眼落下来,他不停地按动快门,变换各种不同的角度。回头冲洗下来,肯定有几张是可以看的,他想。依稀间,有极吵闹的戏曲乐声从另一处传来,树本不在意,却有两句仔细地落入耳中,唱的是: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。他不免感慨,这青天白日的高楼里,是谁家在习演戏文,声势如此大,况味这般悲切。噢,想起来了,是在父亲的葬礼上。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陵园原来可以藏在日常经过的闹市当中,正对着马路,菜市场隔壁的,是一座雕梁画栋,张灯结彩的小二层,里头不止不休地唱着咿咿呀呀的戏曲,绕过那后面的红花绿树,亭榭楼台,才是他父亲小小的雪白的灵堂。他看着客人们像候鸟群来了又走,好像这里是多么熬人的一个雪国似的。树低下头看,手里还握着那部老式傻瓜机,可里头的照片要去哪里冲洗呢?他这才明白过来,原来是场梦。他松开抓着相机的手,相机就悬在半空。轻轻拍一拍桌子,那些带有陈迹的咖啡杯,老式水晶座钟还有轻巧的玛瑙鼻烟壶也从红木桌上缓缓升腾起来,晃悠了一会儿,才错落有致地挂在半空。父亲的身影也摇晃地膨大起来,吞下了落地窗通过的大片的带有裂缝的日光,光芒万丈的,在这阴潮的斗室里渐渐没了形状。突然,树含了一口气,朝外奔跑!风像缰绳,勒得他两边的耳朵生疼,晴空里电闪雷鸣,在催促他快下一个决定。他一边跑,一边看到道路两侧的绿叶,一口一口地将繁茂的街市咀嚼,那些商店楼宇的大小招牌模糊地连起来,像不加标点的散文诗,被风一字一句地读下去,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,齐刷刷地朝后脑勺抛去。天空中的流云,呈回字状地倒流不止,太阳不知道是下山了还是躲起来了,只见远处海浪不断拍打着岸边幢幢高楼,外面像裹了一层金色蜜糖,一个高过一个的白浪奋力挣脱,又回到它的怀里,留下堆堆泡沫,像乏味的表情。晏说,过去都是我的错……不!她说的是她恨他,她恨他一指头戳破了她的幻想!他又何尝不恨呢,恨自己的胃攥在这不识好歹的女孩手里,她说着,他听着,他是平凡的,而她是平凡人中最骄傲的一个,但她的消失像滑草一样快……想到这里,心如刀割,医生告诉他,原皮是最好的敷料,不要用力扯开伤口,用纱布缠着,几天就好了,然而怎么可能会好呢?医生不知道,家里早已容不下第二个病人了,母亲说的话像拿钢丝球擦拭他的心,饶是最坚硬的心也经不起这般打磨啊。父亲去世之前,他鼓足了勇气对他说,我终于知道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,直面死亡是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,父亲慈爱地摸摸他的头,说他是最懂自己的人……女孩的背影,他永远都在凝望的乌黑的长发,医院的就诊单,医生说,你该住院了,母亲煲的汤,父亲艰难地把饭菜一口口咽下,又一股脑吐出来……夏天,雨,冷清的灵堂,还有偷吃祭品的麻雀……山与海都在往后退,为他摇旗呐喊——想要永远留在梦里只有死在这里!树拭了拭眼眶。雾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升上来,像一个甜点新手毫无节制地往盘子里倒淡奶油,被重重的雾气缭绕着,城市变得不诚实。他费了大力气找到最高的楼顶,然而无论往哪望,都只能看见一团浓白与混沌。天空已没有一丝云彩,它把大地的阴影全都收起,收纳进雾底下一颗颗沉甸甸的脑袋里。风雨将至,仿佛有一些音乐舒展开来。今生今世要死,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。树喃喃地背诵余心樵的诗。只要在这场美梦里结束一切,他就能永远留在这里,永远当个幸福的人。像牛羊回到草原,眨眼的星星回到天上。想到这里,他不再计较正确的方向,朝着那浓白与混沌,大踏了一步。-END-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