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家人离开古巴之后,定居在纽约皇后区的一条街道,街道两边林立着六层高的红砖楼房。每栋楼前成块的草坪都用铁链做的栅栏围起来。插在地上的牌子上写道:“请勿践踏草地。”这句话也许是我学的第一句英语。
在鸡蛋花和大王棕榈树的遮蔽下,被海水浸湿的哈瓦那街道已经远去;我母亲所梦想的曼哈顿的流光溢彩和高楼大厦也已经远去。虽然妈妈认为皇后区的那些砖楼很丑,但是她不敢说出来。我们追随她姐姐西尔维娅,妈妈一直仰仗她。就在古巴革命前夕,我的姨妈西尔维娅嫁给了我的姨夫比尔,一个美国人,然后就搬进了其中一栋砖楼。
许多年后,妈妈才承认,我们登陆美国的地方令她大失所望。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家人可以团聚。父母、莫里和我住在六楼的一套公寓。西尔维娅、比尔和我的表弟丹尼、表妹琳达,住在四楼。巴巴、赛德和我的舅舅米格尤尔住在三楼。我的舅舅那时有十七八岁。
我们几个孩子自由地在这三套公寓里进进出出,好像没有大门把它们隔开一样。
我是四个孩子中最大的,比莫里和琳达大三岁,比丹尼大两岁。我也是第一个去上学的孩子。
因为我不懂英语,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和同学交流,所以我特别难受。回家之后,我就要求玩上课的游戏。在我虚构的世界里,我可以模拟上课的环境,我可以掌控一切,而不是成为失败者。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学校上课情况的孩子,我坚持要充当老师;莫里、琳达和丹尼就是我的学生。
在6岁上一年级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长大了。作为一名移民儿童,我对玩具娃娃没有兴趣,也可能是失去了信心,所以恳求父母给我买了一块黑板。爸爸对此一点也不热心,但是妈妈替我说话。最后,他们给我买了一块摇摇晃晃的黑板,带有一个放粉笔和黑板擦的抽屉。正像我的真老师一样,我有一个装满金星的信封。如果我的“学生”在班里表现好,做好“作业”,我就把金星贴在他们的作业本上。
琳达得到了所有星星。她很听话,莫里开小差,丹尼不安静。最后,这俩男孩合伙破坏我的课堂,完全不守规矩,真是没有办法。尽管我吓唬他们,永远不会给他们金星,他们也不遵守纪律。
现在看着我那时的照片—似笑非笑,头发凌乱,真是令人不堪回首。我穿着下垂的齐膝长袜,一双大了一码的黑白皮便鞋。我的方格花纹裙子带着凸凹不平的下摆。妈妈把它卷起来,用针松散地缝好,等我长高后,再把裙摆放下来。不知道什么原因,我喜欢谨慎地把衬衫一直扣到领口,都有点勒我的脖子。我看起来有点像一位衣着过时的教师。
我最后真的成了一名教师,但是我为什么还感到惊讶?当我不在路上的时候,我站在教室前面给学生上课,我的教学工作足以负担我的旅行费用。但是,我更喜欢坐在教室的角落,一言不发。我更像是聆听者,而不像是健谈者。而且我没有忘记我卑微的出身,曾作为一个害羞的移民儿童,在笨蛋班里上了一年学。
我的高中老师罗德里格斯女士说我很聪明,应该去上大学。她也是古巴移民,曾在哈瓦那大学教授文学。但是来到纽约后,她的学历毫无价值。为了养家糊口,她成为森林山高中的西班牙语老师。通过在纽约大学夜校学习,她逐步积累了足够学分获得文学博士学位。她向我介绍了加布里埃尔·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小说和豪尔赫·路易斯·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,而且鼓励我用西班牙语写诗歌。我是罗德里格斯女士最喜欢的学生,她每周都请我去皇后大道上的雅恩冰激凌店吃厨房水槽圣代。我喜欢听罗德里格斯女士说动听的西班牙语,她说话像唱歌一样。在我们外出的时候,她会向我敞开心扉,但是她从来没有使我忘记她是我的老师。如果我没有用正式的“您”称呼她,她的蓝眼睛就朝我温柔地一瞥,来纠正我的错误。
我和罗德里格斯女士在放学后一起玩了那么长时间,我也没有告诉爸爸妈妈。如果爸爸知道她在为我的将来出主意,他会难过的。他不想让我去上大学。他认为,一个好女孩应该待在自己爸爸家里,直到有男人前来娶她。妈妈理解我,她从家里银行账户上偷偷拿出一些钱供我上大学。
当通知书送达,并且学校启动了奖学金资助,我希望爸爸能够改变主意,高兴起来。可是他非常生气。高中最后几个月,每当吃鸡肉饭晚餐时,我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,但是我也很难使他相信上大学对我很重要。妈妈在卧室里比我流下的泪水还多,但是爸爸还是告诫她不要让我随心所欲。深夜,我在睡觉的时候把耳朵贴在我和莫里的卧室墙上,他们的卧室和我们卧室相连,我听到妈妈在哭。
最后,爸爸动了怜悯之心,终于同意放我走了。他的让步中带着怒火。可能还有爱,对一个即将离家的女儿的爱,但那时我还不懂。满怀毁灭的感觉,我启程去上卫斯理大学,大学离康涅狄格州的米德尔顿市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。即使有奖学金,大学的费用也很贵。在每周一次的通话中,妈妈说我的学业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财务负担。进入大学两个月后,我见到了系主任,制定了一个参加夏季辅导课程的计划,这样我就可以提前一年毕业。读完三年大学之后(包括在西班牙学习一学期),我直接去上了研究生,这一次我得了全额奖学金资助。26岁时,我就获得了博士学位。
迈阿密海滩边的瑟夫康博酒店从左至右:露丝(本文作者),妈妈和莫里年,拍摄者佚名罗德里格斯女士说我很聪明,但是我从来都不相信。我害怕,我必须留在学校,就是为了不变成笨蛋。但是,一直到今天,在学校里我经常感到自己很笨。最近,我和同事、研究生们一起参加我们大学的一场研讨会,我感觉自己可怜得连嘴都张不开,一句漂亮的话也想不起来。
但是现在,我的同事表现出巨大的善意和慷慨,他们提名我为大学教授,一个有名称的教席。
我没有奔跑欢呼,没有把消息告诉视线之内的每一个人,我只是把它放在心里。我一点也不确信我应得这个荣誉。
我甚至没有告诉妈妈和爸爸。
数月以后,终于,有一天,我参加完在亚特兰大举行的学术会议后返家,在机场,我有一点空闲时间,我决定给在纽约的爸爸妈妈打一个电话。
和往常一样,妈妈接的电话。
“他们给了我一个职位,他们称之为—教席。”
“露蒂,你要付出更多么?他们给你加薪吗?”
“一点儿。”
妈妈认为我挣的钱还不够多。当我开始教书的时候,妈妈询问我的工资,悲叹道:“这就是你为什么熬红眼睛的原因?”
“阿尔贝托!”她喊我爸爸,爸爸正在地下室。
爸爸在看一场足球比赛。他讨厌别人打断他,但是还是拿起话筒。
“哈罗,露丝。”
他最近叫我露丝,而不是儿时的名字露蒂。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故意拉大我们之间的距离,或者是在提起我三十多年前那种不可原谅的叛逆行为。但是,也许他只是承认我终于不再是他的小女孩了。
“我只是想告诉你,他们给我一个教席。”
“什么?一把椅子?不明白。”
我想方设法解释给他听,但是我结结巴巴地没有解释清楚。“这是非常重要的。这是我们大学给教授的最高荣誉。”
“他们就那样叫的—教席?”
“也就是说,它是永久的。他们想让我永远在这个大学工作。”
“好的。和你妈妈多说两句。”
他挂断了电话。没说一句表扬的话。也没说一句祝贺的话。
我知道爸爸永远不会原谅阿布罗,因为他强迫爸爸放弃学成建筑师的梦想。爸爸写一手漂亮的书法,他本来也可以设计最漂亮的房子。但是阿布罗要求他挨家挨户去兜售毛毯,因此爸爸最终学了会计。这是20世纪50年代的哈瓦那大学夜校所提供的唯一课程。
来到美国不久,作为一个身无分文的移民,必须重新开始生活,他每周工作七天养活我妈妈、我弟弟和我。周一到周五做文案工作,周末在西班牙哈勒姆区做房屋消毒工作。终于他前进了一步,成为一名纺织品旅行推销员,他常说,他卖的是破烂,在美国没有人想买拉丁美洲商人的东西。
也许爸爸憎恨教育?也许他认为,把这么多宝贵的知识浪费在一个女人身上真是太可惜了。也许我对他作为父亲为我所付出的一切不够感激?我只能猜测他想的是什么,他内心有什么痛苦。做他女儿这么久,我还不能读懂父亲的沉默。
听到闸门管理员用扩音器通知头等舱乘客可以登机的消息,我高兴地冲上前去和其他贵宾乘客一起排队。因为我经常旅行,所以有时乘坐国内航班我可以升级到头等舱,这是他们给我的奖励。在飞行过程中,我可以要足够的水喝,我可以在豪华的座椅上完成学校的功课。老师总有做不完的功课。
随着飞机升入空中,我拿出一支红钢笔,开始批改学生的书面作业。我指出他们可以提高的地方,建议他们如何更清楚、更有力地说出他们想说的话。我想,只要有学生在等待我给他们作业的反馈,飞机就不可能出事。
当身处云端时,我的精力非常集中。我在学生论文空白处写了几十条批语。我总是记得给每个学生写一些鼓励的话。只要付出努力,即使没有特别之处,每个学生也都能得到一颗金星。
当飞机着陆时,我突然想到,爸爸想要的是一颗我给他的金星。虽然我现在年龄也不小了,已经是中年妇女了,但是我也在等爸爸给我一颗金星。
《到得了远方,回不去故乡》
(美)露丝·贝哈著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·新民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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